三四十年代,胡风主编《七月》、《希望》以及“七月”丛书时,刊发了包括丁玲、艾青、田间、胡征、鲁藜、鲁煤(牧青)、贺敬之(艾漠)等在内的大批解放区作家的作品,如骆宾基所言,“起了一种在解放区与国统区之间的精神桥梁作用”(《怀念胡风先生》)。
与此同时,他长期工作在国民党的陪都重庆,与周恩来建立了十分亲密的关系。姑不论30年代中前期与冯雪峰的友好交往具有某种便利,单从30年代末期到整个40年代他因熟识周恩来而带来更大的方便,可以说其间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延安。然而,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作出这种选择,而且有两次竟是婉言拒绝了中共领导人的建议。
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有趣话题。
根据《胡风回忆录》记载,第一次发生在1939年5月24日,是董必武转达周扬及他自己的动议。
胡风写道:
那天中午天放晴了,热得很。董老来看我,他穿的天蓝色纺绸长衫都给汗水浸湿了……他坐下后同我谈到他这次从延安来,周扬托他带个口信,说是请我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做中文系主任,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并且说那里有好些年青人呢。我听了这话有点吃惊:周扬怎么会想到请我?我应该答应吗?……这些问题一时解决不了,只好回答说,“能让我考虑一下吗?再说,延安人才济济,何必请我去呢?”他说,“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。”我说,“那倒也对。等我考虑好了再说吧。”
四五点钟时,收到周副主席的来信,是他的警卫员送来的,约我夜里去会他。这次,我把我的工作和自己的看法都同他详谈了。最后我说,留在外面至少可以给国民党一点不痛快,用笔凿穿一下他们的鬼脸总是好的吧!周副主席同意我的决定,还说,“国民党地区需要能公开出面的人,不一定非到延安去不可。这事我同你向他们说明一下,你留下吧。”同时,他又给了我一个任务,要我劝说梁文若不要和吴奚如谈恋爱,这对党的影响不好。“朱惠又不同意和吴离婚,叶以群也不会愿意的。因为你是他们的朋友,还是由你向他们多做做工作。”我只好答应了下来。(《胡风自传》)
另一次是在皖南事变后,为了表示对国民党的抗议,中共动员著名文化人士离开重庆,到延安,或去香港,或转新四军。
《胡风回忆录》中说:
(1941年2月初的一天)晚上,我被周恩来同志约见。他向我讲述了以下情况,我也对他说了自己的看法:“国民党在政治上失败了,我们正应该在重庆和他顶。他如捕人,就会更加重他在政治上的失败。”但恩来同志说,撤退固然为了保存干部,但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积极意义,那就是向国民党表示抗议。既然如此,我们当然应该走了。
举家出走对我来说不是件小事,我和M(梅志———引者)商量究竟去哪儿。M赞成去延安,她说,到了那儿,孩子们可以进托儿所,她能参加工作,我也不必为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发愁了。这多年的难民生活,她带着两个幼子,也真苦了她。能到革命的延安去过一种新生活,当然是我们所向往的,但我总觉得去这么多人恐怕也做不出什么事来,我就对M说,一切都由周副主席安排吧……
3月17日下午5时,我又到了重庆。晚上,宿于50号(八路军驻渝办事处——引者)。12时后,周恩来同志找我谈话,后来问我:“到延安去好不好?”我说:“当然好啊!”他考虑了一下,说:“还是到香港去吧。”
关于这一次去延安还是去香港的问题,人民文学出版社《胡风回忆录》与江苏文艺出版社《胡风自传》的两个版本,均略去了一段注文。最早发表在《新文学史料》上的文本,胡风还有一段注解:
“周副主席没有让我去延安,也许是看到我答话的态度不够积极吧。那时,梅志十分希望能去延安,因此还同我吵过。”
胡风两次放弃了去延安的抉择,是很值得回味的。依笔者之见,不能仅仅停留在胡风自己公开表述的与周扬之间存在隔阂,或者“去这么多人恐怕也做不出什么事来”等原因上。
这里,胡风是否有更深一层的难言之隐?胡风受到鲁迅的深刻影响,这一点或许也可以用鲁迅的态度作出解释。鲁迅生前,曾经拒绝去苏联参加作家大会,后来又坚决不肯去那里治病疗养。因为“回来以后,一定会陷进国民党不准他活动的困境里面。还有另外一种情况:如他自己所说,在左翼内部,一定要捆得他手脚不能动弹;吃了面包回来,还能不完全听话么?”(胡风《鲁迅先生》)胡风不肯去延安,大概也背负着相似的困扰。
此后,延安发动思想整风,并出现了所谓的“抢救”运动,依胡风与解放区作家丁玲、萧军、艾青以及去过延安再返西安、重庆的阿垅等的密切关系,不可能不对其实情有所了解,并因此在心中投下阴影。因而,他要始终在国统区保存着自己的思想和战斗空间。
最终,胡风从未去过延安——尽管经过他的手发表了一大批诞生在那块土地上的诗篇,甚至包括毛泽东在陕北公学关于《论鲁迅》的讲演。然而,如果他去了延安,结果会是怎样呢?历史不允许假设,但有一种假设认为,50年代的胡风事件可能提前发生10年,王实味的下场或许就是胡风的下场;而鲁迅如果活到“文革”前后,胡风的下场也难免成为他的下场。
(摘自《殉道者——胡风及其同仁们》,万同林著,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5月出版。)